委芳尘 - 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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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壹
    所谓南风馆,又名象姑馆,是男妓易弁而釵,颠倒阴阳地接客的地方。一旦入了象姑馆的门,从此不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而沦为不男不女的下贱娼奴,至死方休。男妓之间彼此以姐妹相称,下人也以「小姐」称呼男妓,毕竟芳客来到象姑馆,为的也不过是看这虚凤假凰的可笑把戏。
    在这个世道,男人能够选择的当然比女人多,即使不能官运亨通,至少还可落草为寇,然而老天爷却向那些在象姑馆出生,生来就是男妓的男人开了个玩笑,让他们空为男儿身,却沦为比妓女更下贱的存在,其男儿身反而成了束缚他们的枷锁,毕竟男妓不像妓女,至少还可能有一个成为良人妾,母凭子贵,脱离火坑的未来。
    哪怕乡野传奇也有不少值得称颂的妓女,例如莘瑶琴丶李娃和杜十娘,偏生男妓却是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奇人。
    从前象姑馆还是不入流的玩意,直至景帝期间闹出男妓为妃的事,虽是下不为例的宫幃秘事,却也引来民间纷纷效法,正如当年杨贵妃得宠,遂令天下父母心,不重生男重生女,这男妓为妃的艳史也使象姑馆大肆风行,父母若是养不起那么多儿女,不得不卖儿鬻女,甚至会把幼子卖到象姑馆里,严禁买良为贱的法律成了一纸空文。
    此外,许多芳客也是身无阿堵物之辈,而象姑馆的渡夜资比一般妓院的缠头便宜得多,而且男妓毕竟是男妓,再是貌美有才也不会使芳客家里失序,威胁正妻地位,或是诞下私生子扰乱财產家业的继承,因此甚至连妻子也会鼓励丈夫找男妓寻欢作乐。
    因此时人有曰:「所鬻色户,将乃万计,更有男子举体自贷,进退怡然,遂成蜂窠,甚于女色,士大夫莫不尚之,海内仿效。」
    晓色瓏璁,旭日初升,碧瓦朱甍紫翠深,万树桃花映小楼,豆蔻梢头春意渐回,风垂舞柳,花香满院,花荫满地。
    眠樱的闺房长宽约五间,紫鳶携手与他一同穿过紫檀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,只见窗前鮫纱覆绿蒙,蝴蝶初翻帘绣,伞盖低垂金翡翠,竹丝薰笼搭着几件襦裙,郁金薰染浓香,床帐翠穿珠落索,香泛玉流苏,四角掛着湘罗百濯蹙香囊,降香黄檀雕山水拔步床已经清理乾净,昨夜的被翻红浪不留半点痕跡,绣香薰被梅烟润,红木嵌螺甸点翠八仙图枕屏微展,一双白地黑花竹纹瓷枕并排床头。
    眠樱素来畏热,才是开春已经换上夏日才用的瓷枕。
    旁边的木兰衣箱熏以桂椒,缀以珠玉,饰以玫瑰,辑以羽翠,左侧的透雕万字不到头长案上放着绣球琉璃灯和犀牛角雕仙成槎杯,分别是望霞的盐行和米行老板去年送给眠樱的生辰贺礼,长案上方掛着紫红地粉彩缠枝莲开光花卉纹双耳壁瓶,瓶里插了几支黄鹤翎,眠樱精于花道,也喜爱壁瓶,取其四时插花,人作花伴,清芬满床,卧之神爽意快,冬夏两可之意。
    眠樱和紫鳶同为花魁,虽然眠樱总是胜了一筹,但两人的吃喝用度也相差无几,可是紫鳶总觉得眠樱的椒房兰洞份外精緻,份外使人流连忘返,相比起来,自己的闺房只是俗物罢了。
    根据海棠馆里的规矩,每个花魁也有四个下人在闺房里随侍,另外四个下人负责跑腿,其气派比起闺阁千金不遑多让。
    此时一个下人正在以金斗熨着眠樱的衣裙,另一个下人添炉欲爇薰衣麝,还有一个下人在摘下墙上的冬日老树昏鸦图,理好丝绸惊燕带,换上眠樱新画的海棠蛺蝶图,配的是洁白的白鸞綾,画上有眠樱的亲笔题字:「买花声,买花舟,万紫千红总是愁,春流难断头」,
    眠樱写得一手上佳的金错刀,笔触举重若轻,优雅瀟洒,不少芳客为了换得他的一副墨宝不惜一掷千金。毕竟作为娼妓,不止要精通黄鐘大吕,更要精通山歌村笛,如此才能长久地留着芳客的身心。
    虫声新透绿窗纱,芳飙入户吹帷动,眠樱萼绿轻移云袜,背屏斜映小腰身,坐在鏤空灯笼锦槛窗边,把那枝八重樱插进白釉八方四系瓶里,又把刚才采的月临花也放进去,然后抽出纯金绞剪,熟练地修剪着花枝。
    第四个下人见紫鳶来了,忙奉上黄杨木炉瓶三事,因为紫鳶在这时候总是一边陪伴着眠樱插花,一边素手焚香。
    紫鳶也坐下来,裙边微露双鸳并,香罗縈皓腕,他掀开芙蓉石蟠螭耳盖炉的炉盖,以香铲把香灰抹平,再以香匙在香灰里挖出一个小洞,优雅地以香箸把烧得刚刚好的炭夹到炭孔里,这才放上云母片和苏合香瓣香,最后以羽尘把香炉四周扫净,合上炉盖。
    这种焚香手法是近几年从京都传来的,只闻香而不见烟火,而且香气会慢慢地散发出来,更为持久。
    「去年陈老太爷送了我一面竹簟,那是由白露的簟竹製成,夏天时躺在上面极为凉快,我待会命人送来给你吧。」
    眠樱眼波流转,微笑道:「我也听说白露的簟竹是黄琉璃光绿玉润,莹净冷滑无埃尘,不过你怎么突然提起竹簟?」
    紫鳶几度试香纤手暖,他瞧了瞧那双瓷枕,打趣道:「你向来惧热,现在才开春不久,你已经换上瓷枕,不是吗?」
    二人间话家常,说说笑笑,待花枝修剪得七七八八后,眠樱放下铰剪,微笑道:「还是过年时你焚的柏香最是使我回味。」
    这几天是春彼岸,案头的三彩刻花鷺莲纹菱花碟上放着几块牡丹饼,紫鳶餵眠樱吃了一块牡丹饼,眠樱只咬了一半,紫鳶自然而然地把另一半送到嘴里,顾盻便妍,歪头笑道:「柏结子、梅破蕊,插瓶清供,晓窗迎新—没有你插的梅花,我的柏香也成不了什么气候。」
    「柏子香中霽日妍,一瓶清供晓窗前。玉梅破蕊先含笑,春色今年胜旧年。」眠樱轻扶柳怯云松,微笑道:「虽然今年的春色晚了一点,但也比往年更美。」
    苏合香渐渐芬馡,香雾菲微笼薄晓,忽然听到窗外传来燕子展翅的声音,紫鳶探头一看,果然看见海燕双来归画栋,欣喜地道:「春天来了,连燕子也回来筑巢了。」
    眠樱神情嚮往,温声道:「不知道这燕子去了什么地方,看到什么景色呢?」
    紫鳶知道眠樱喜欢看燕子,尤其每年入秋,他总会孤身坐在窗边,一坐就是大半天,目送燕子联群结队飞向南方,飞向他们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。
    想到这里,紫鳶不禁一阵惻惻然,自嘲地道:「反正也是我们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地方,见不到的景色。」
    此时,下人奉上春庆涂戧金朱漆木盘,木盘上是牡丹中极为罕见的绿珠堕玉楼,国色朝酣酒,天香夜染衣,听说千金难得一朵。
    紫鳶收起心情,层波瀲灩远山横,撒娇道:「这个月的花魁又是你了。」
    每月海棠馆会根据男娼的渡夜资总和选出花魁三甲,一甲为牡丹,二甲为婪尾春,三甲则为桃花,自眠樱三年多前开苞接客以来,一直稳坐花魁的位置,两年前紫鳶也开始接客,纵使他也很快成为花魁,可是终究被眠樱压了一头,从来不曾胜过眠樱。
    「稟告两位小姐,后天张画师就要为两位小姐画玉像,之前裁好的衣服今夜就会送来,如果哪里不称身,请两位小姐尽快告诉裁缝。」
    眠樱剪去多馀的枝节,含笑道:「我还忘了这件事呢。」
    每年初春,海棠馆也会请来画术高明的画师为眾妓画玉像,这些玉像当然会在坊间流通作为招徠,而裁缝也会为此特地为眾妓裁新衣裳。
    紫鳶兴致盎然地道:「今年也是我跟眠樱一起画玉像吧?」
    「是的。」
    那些玉像本该是一人一幅,但眠樱和紫鳶着实感情要好,所以紫鳶去年向老鴇求来跟眠樱一同入像,效果竟是超乎想像地好,不少芳客因此点了两美共侍,海棠馆里的并蒂玉莲也因此声名大噪,更有不少异乡人特地到访望霞,为的不过是跟两位美人共度春宵,同赴极乐。
    下人退下后,眠樱取下绿珠堕玉楼,插在紫鳶的朝云近香髻里,映得紫鳶雀釵横晓鬓,蛾眉艳宿妆,眠樱微笑道:「石蕴玉而生辉,水怀珠而川媚,我一直觉得紫鳶才是真正的花魁。」
    紫鳶长大后努力成为花魁,也全是为了眠樱—因为花魁一甲是住在观月楼里,二甲则是住在毗邻的镜花阁里,方便紫鳶常常找眠樱串门,而且同为花魁,紫鳶也有更多机会跟眠樱一同被芳客点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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